第四篇
论学者的职责
近来私底下听取了一些有识之士的意见。 有人问:「今后日本盛衰难测,就不用担心失去独立吗?只要按照现在的趋势逐渐进步,就一定能实现文明强大吗?」 有人疑:「能否保持独立,不过上二、三十年,难见分晓。」 还有人认同那些蔑视本国的外国人的说法,认为「日本之独立岌岌可危」。 我当然不会因为听了别人的意见就信以为真,进而失去自己心中的希望,但这些说法都表明,人们对能否保持独立抱有疑问。
如果不疑,就不会问。假设现在去英国,问他们「能否保持不列颠独立」,他们都只会笑而不答。为什么不答?因为他们毫不怀疑。 就我国的文明程度而言,今天与昨天相比似乎是进步了,但归根到底,还是难免有一丝怀疑。出生在日本、拥有日本人姓名的人,想必都会为此寒心吧。
现在,我也出生在这个国家,拥有日本人的姓名,既然拥有日本人的姓名,就应该认清并尽到自己的责任。虽然政治方面的事情交给了政府,但也有很多涉及到人的事务,政府鞭长莫及。
所以,要治理整个国家,必须由政府和人民齐心协力,才能成功。我们尽到国民的责任,政府尽到政府的责任,政府和人民必须互相帮助,维持全国的独立。
要维持任何事物,都需要力量的平衡。就好比人的身体。要保持健康,就需要饮食,需要空气和光线,需要体内对冷热、痛痒等外部刺激做出反应,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协调身体的机能。如果突然去掉这些外部刺激,任由生命力自然运作,那么人体的健康一天都保持不了。
国家也是一样。政治就是一个国家的功能。要让这一功能和谐运转,保持国家独立,必须内部有政府的力量,外部有人民的力量,并且让两股力量彼此平衡,形成合力。
政府就像人体自身的生命力,人民就像外部刺激。如果突然去掉这种刺激,任由政府自行其是,那么国家的独立一天都保持不了。
有些道理,我们通过自身的经验就可以获得,只要学会把同样的道理运用到国家经济的讨论中,就不会对这道理有所怀疑。
观察我国当今的形势,落后于外国的方面可以举出学术、商业和法律。世界的文明全都关乎这三项,这三项不确立,国家就无法独立,不需要多少见识也可以明白这一点。但是现在在我国,一项都没有确立。
新政府成立后,政府人员并非没有尽力,他们的才能也并不拙劣,但是在做事时,常常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达不到预想的效果。究其原因,就是人民的无知。
政府已经知道这个原因,所以不断鼓励学术,探讨法律,规范商业,或教育人民,或带头示范,可以说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是直到今天,仍然看不到实际效果。政府依然是专制的政府,人民依然是软弱无力的人民。
或许有一点进步,但是与投入的力量和金钱相比,完全不成比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一个国家的文明,单靠政府的力量是无法进步的。
也许有人会说:「政府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用临时的策略来管理愚民,等到他们的智识进步以后,再让他们自己进入文明的领域。」这种话只能说,不能做。
我们全国人民数千百年饱受专制政治之苦,人们不敢吐露心声,只能靠自欺欺人来苟且偷安,逃脱罪责。尔虞我诈成了人生必备的工具,不诚实成了日常的习惯,没有人感到羞耻,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个人的廉耻都已经扫地,哪里还顾得上国家。
政府为了矫正这一弊端,越发要虚张声势,威慑他们,斥责他们,试图强迫他们诚实,反而事与愿违。那情形,就如同用火灭火。长此以往,政府和人民之间就会出现隔阂,形成一种无形的风气。这种风气,就是所谓的「精神(spirit)」,短时间很难改变。
近来,政府的形态有了很大改变,但是专制压抑的风气仍在。人民看似有了一些权利,但是卑躬屈膝、尔虞我诈的风气一如既往。
这种风气没有形体,不能简单地通过某个人物的某个场合来描述。但是,它的威力却非常强大,只要观察社会整体的表现,就可以知道它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试举一例。现在的政府里并非没有人才。据我对他们言行的了解,基本上都是豁达大度的士君子。我没有资格非议他们,恰恰相反,他们的言行令人仰慕。另一方面,平民也不全是软弱无能的愚民,一万个人里总能挑出一个光明磊落的良民。
然而这些士君子,一旦在政府里从政,所作所为常常不尽如人意,那些诚实的良民也是,一旦碰上政府,马上就失掉节操,使出伪诈伎俩,欺骗上官,而且不以为耻。
为什么这些士君子会施行这样的政治,为什么良民会陷入如此的卑劣?就好像一个身体上长了两个脑袋。换句话说,私下里明明很聪明,一当上官却变蠢了。大家分散开来都能把事情看得明明白白,聚在一起却看不明白了。甚至可以说,政府就是许多聪明人集中起来,去做一个蠢人做的事。为什么就没有人觉得奇怪呢?
归根结底,之所以会这样,也许就是因为受到前面所说的风气的制约,导致人们没有办法把个人的想法付诸实施。明治维新以来,政府一直在大力发展学术、法律和商业,却不见成效,病因恐怕就在于此。
这样想来,现在用一时之计管理下民,等待他们的智识进步,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用强制力逼着人们走向文明,要么,用哄骗的策略让人们弃恶从善。
如果政府用强制力,人民就会用伪装来应对。如果政府用哄骗,人民就会表面顺从。这不能称为上策。无论政府的政策如何巧妙,都不会让人们离真正的文明更近。所以说,要推进社会的文明,不能单靠政府的力量。
按照上述论点,要推进我国的文明,就要一扫以往那种浸染人心的风气。这一点,靠政府的命令难以做到,靠我的论述难以做到,一定要有人率先做出个人的事迹,为人民树立榜样。
这样的榜样,不在农民中,不在商人中,也不在研究日文和汉文的学者中,只有研究西学的人,才能胜任。
然而即便是这些人,也未必可靠。近来,研究西学的人终于多了起来。他们要么直接阅读外语,要么读翻译过来的文字,看上去都很努力。然而,不知道是因为没读懂,还是读懂了却没有诚意付诸实践,他们的行动总让我疑惑。这些学者和士君子,只知道有公家,却不知道有个人,只知道立于政府之上的术,却不知道居于政府之下的道。归根结底,还是没能避免以往汉学家的恶习,就好比身子还是汉的,只是穿上了一身洋装。
举一个真实的例子。如今,研究西学的人大多步入仕途,极少有人从事个人的事业。他们进入政府的目的,虽然不是贪图利益,却还是受了传统教育的影响,执着于体制内,误以为只有在政府里才能有所作为,想着依靠政府实现一直以来的青云之志。
即使是那些名声显赫的权威,也无法超脱出这一局限。我们可以批判他们的行为,但不该苛责他们的本意,他们并不是心存恶意,只是被世间风气熏染而不自知罢了。就连名声在外的士君子都是如此,天下人怎会不跟风效仿呢。
青年学生读过几本书,马上就想进入政府工作。有志向的商人攒了几百块本钱,马上就想借政府的名义做生意。学校也要政府许可,传教也要政府许可,放牛也要政府许可,养蚕也要政府许可。民间的事业,十有八九需要政府人员干预。于是,世人更加屈从于这股风气,对于当官的,他们羡慕,他们恳求,他们害怕,他们谄媚。没有人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独立的意识。如此丑态令人目不忍视。
例如,最近出版的报纸和上书建言都属于此类。出版管理条例并不严格,但是看看报纸,凡是有损政府颜面的事情一概不写,政府官员做一点点好事就极尽赞美之词,简直就像妓女在讨好客人一样。
上书建言的内容也是低声下气,对政府敬若神明,对自己如同罪人,所用的文字空洞无物,在平等的人类世界里根本不会存在,他们却丝毫不感到羞耻。通过读这些文字来想象他们的为人,只能评价他们是疯子。
但是现在那些出版报纸,或者向政府建言献策的人,基本上都是了解西学的人,看他们的私人行为,既不像妓女,也不是疯子。只不过,他们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不诚实的原因,是因为社会上还没有呼吁民权的实际案例,受制于以往的卑躬屈膝的风气,或者附和这种风气,无法显出国民本色。
由此可见,可以说日本只有政府,还没有国民。所以我说,要一扫人民的风气,推进社会文明,也不能依靠现在的西学研究者。
如果前面所述的情况是真的,那么要推进我国的文明,维持其独立,单靠政府不行,单靠西学研究者不够,而必须从我自身做起,首先由我来尝试做一些事情,成为先驱者,不仅要做愚民的榜样,还要做那些西学研究者的榜样。
现在,我们来试着思考一下自己的身份。我们虽然学识浅薄,但是立志于西学日久,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已经超过了一般人。最近社会上的改革,即便不是由我们主导发起,也有我们一直在背后支持。或者,不管我们有没有出力,只要改革在我们所乐意见到的地方发生了,世人也一定会把我们看作改革家。既然有了改革家之名,而且身份高于一般人,那么一定会有人以我们为榜样。这样一来就可以说,现在,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我们的责任。
本来,要做一件事情,命令不如说服,说服不如示范。但是,政府只有命令的权利,说服、示范是个人的事,所以我们首先要守住个人的地位,讲说学术,从事商业,讨论法律,写书、出版报纸等等,只要不超出国民的身份,就可以毫不忌讳地做任何事情。在做事时遵纪守法,如果政治有缺陷或者不合理的地方,就寸步不让地进行讨论,如同给政府当头一棒,通过这样的方式去除自古以来了的弊害,恢复民权本来的面貌,才是当务之急。
当然,个人事业的范围很广,做事的人也各有所长,所以不可能由几个学者完成。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展现自己多么擅长,只是想让天下人知道有这样一个方向。
一百次地说教不如一个实例。现在我们就来做出个人自立的实例,告诉人们:「不能把人类的事业全交给政府,而是学者做学者的事,商人做商人的事,政府是日本的政府,人民是日本的人民。政府没有那么可怕,而是可以靠近的。不应该怀疑它,而应该亲近它。」当每个人都懂得了这些道理,人民才终于可以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上下固有的风气才会逐渐消失,真正的日本国民才终于诞生,不再是政府的玩具,而成为政府的刺激,学术、商业和法律也自然回到国民手中,国民的力量和政府的力势均力敌,从而维持全国的独立。
以上主要论述了当今学者在为这个国家的独立做贡献时的两种情况及其利弊。即,在政府体制内以官员的身份做事,还是离开政府体制,实现个人自立。我大力支持后者。
细想世间万物,无利必有害,无得必有失,利害得失各占一半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我主张个人自立并不是为了维护自己,而只是论述自己平时坚信的思想。 如果有人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确凿的证据推翻我的观点,明确指出个人自立的不利之处,我会乐意听从,不再危害天下。
附录
关于这一论题,有二、三问答,故记于文末。
一说:「要发展事业,依靠强大的政府更方便。」
答:「推进文明不应该单靠政府的力量,这点我已在正文中阐明。而且,政府主导事业的做法已经过数年实验,至今未见奏效。或许,发展个人事业能否奏效也难以预料,但既然在理论上明显可行,就不能不去尝试。还没有尝试就怀疑其能否成功的人,不能称为勇者。」
二说:「政府缺人,有能力的人离开政府,会影响政府运转。」
答:「绝非如此。恰恰相反,现在的政府人满为患。如果能够简化流程,精简人员,政府事务将更加有条不紊,那些人也可以做其他对社会有用的事,一举两得。另外,政府事务繁多,往往让有用之人做无用之事,实为下策。而且这些人离开政府并不是出国,而只是在日本发展日本的事业,不足为患。」
三说:「发展个人事业的人在政府之外集中起来,自然会变得像政府一样,可能会削弱现行政府的力量。」
答:「这是小人之见。无论是体制外的人,还是体制内的人,都是平等的日本人。大家只不过是处在不同的地位上做事,实际上是互相帮助,共同实现日本全国的利益,彼此并不是敌人,而是真正的益友。而且这些追求个人事业的人如果犯法,可以惩罚他们,丝毫不足为惧。」
四说:「即使有人想发展个人事业,一旦离开了仕途,就没有活路。」
答:「有识之士不该说这样的话。既然以学者自居,心系天下,怎么会没有一技之长。有一技之长,糊口就不成问题。而且,无论是在体制内掌管公务,还是在体制外经营事业,其难度并无差异。如果说,公务员的工作简单,还能比个体经营获得更多的利益,就表示这利益超出了他实际付出的劳动。追求超过实际付出的利益,不是君子所为。有人并无一技之长却侥幸地踏上仕途,一味贪图工资只为奢侈享受,把天下事当作笑谈。这样的人不是我辈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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